作者:郭铁跃(中文系 1982届)
高高的个子,足有一米八五,戴个眼镜,有点清瘦;浓重的湖南口音,听起来平和、舒缓又轻细,说出的话总像是从舌面挤压着滑出来的,像葡萄一串串落进我的耳朵里;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,优雅的学究气里渗透出乡下人的土气和质朴——第一次在黄石给我们湖北师范中文系七八级学生上课,黄瑞云老师风仪独具的形象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。
时隔四十三年的2022年春节,我和学兄学姐张鹏振、杨义芳、姜典来、方金荣五人去拜望黄老师;来到位于湖师西边的顺佳花园,走到靠近山边的一栋房子,上到三楼,径直走进他家里,那客厅,那卧室,那过道,书柜,书桌,地上,地下,以至床头床尾,到处都溢满了书和他的手稿,那个扑鼻的书香哟!……黄老师,鹤发童颜,步履稳健,神清气闲,还是高高的个子,笔直的身板,质朴而优雅,挤压滑出来的话音,仍似一串串葡萄落进我的心里……当初的形象几乎未变呀!年届九十的悠悠老者,历经沧桑,故事如云,葆有如此身型与健康,幸哉!敬哉!
遥想当年,湖师成立,八方才俊来黄助力,牛人多多,教学新奇,大受学生欢迎。精通诗词格律的项育才老师,总是憋着一口“弯管子普通话”(不大标准的普通话)讲课:“春风杨柳几多条?”——“春风杨柳万千条”;“六亿神州么样摇?”——“六亿神州尽舜尧”——搞起笑来,项老师晃身摇头,晃脑跺脚,声音拖得长长的,一降下一升扬一顿挫,声震房梁;其音其景,犹在耳目。讲授政治经济学的王晋老师,好像从走进教室那三十秒钟是站着的,连堂大课九十分钟里他始终都是坐着讲课:讲桌上,一个大茶杯,一包香烟,一盒火柴,旁边必备一个大开水瓶,八磅的;讲课,倒水,喝茶,抽烟,“咂——这个政治经济学……”,此刻烟雾正浓;又是讲课,倒水,喝茶,抽烟……八磅水瓶的开水喝完了,课也讲完了;他课讲得生动,茶也喝得生动。今天,政治经济学我差不多忘光了,可他老人家敦实矮胖微笑可亲的神态,还有他的大水瓶大水杯,至今难忘。
黄瑞云老师甫出场,蓬荜即生光。走进教室,高高的个子,一身中山装;除了偶尔转身在黑板上板书几个字,他总是站在讲台中间侃侃而谈,声情并茂;不见搞笑,不见喝水,但见如星的目光洒在每一个人身上;他丰富的学识,精心的备课,对古文探秘似的讲解,又把学生好奇的目光吸引到他的身上,此情此景何谓?群目相交,师生神会,此乃堂课教学效果之至境也。黄老师讲课还有一大魔力,那就是他的双手;现如今,领导讲话,听领导讲话,人们双手标准化地叠加式地放在小腹上;黄老师从不这样,他随性的双手合掌于胸前,随着讲课的抑扬顿挫,那相叠的双手不时地来回搓动,正当我们以为他手里有什么宝贝时,他又分开双手,一会儿从衣服的上口袋里,一会儿从衣服的下口袋里,掏出几张小卡片,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讲课内容的要点,出处,文史资料,经典片段……他捧在眼前,详说漫吟……搓手动世界,卡片藏乾坤;精骛八级,心游万仞;峨峨兮志在高山,洋洋兮志在流水……此时授课又入佳境矣……师有范学有承,这小小的卡片也成了湖师中文系很多学子治学的一大“秘技”,至今不废。
《老子本源》《庄子本源》《论语本源》《历代辞赋总汇》《历代抒情小赋选》《诗苑英华》《词苑英华》……著作等身;《智慧的葫芦》《黄瑞云寓言》《黄瑞云诗词选》《黄瑞云散文选》《魔镜》《春天岛》《溪流集》……创作丰硕,著作等身——黄瑞云教授,大学者也。曾几何时,谁叫径入繁华地,清流浊流辨官场,他身任黄石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经年有余;我暗忖:大儒如胡适,大咖如王蒙,亦戴官帽对社黎,您黄老先生自然也跳不出中国官本位的心环。惜也,叹哉。
“文章元自涵万有,身世何妨历百催”,正是这几年的从政经历,官场作为,让我对黄瑞云老师愈发敬重起来!政府机关日渐官多兵少,官要理政,“政”也就庞杂起来;对此,他向全国人大政协提出“精官简政”的建议,切中肯綮。在本不宽敞的黄石大道两侧加装不锈钢护栏,美其名曰“美化又安全”,他直言当时市委书记“这个决策是不对的”以力阻。黄石长江大桥上的雕塑设计方案,在市里一次会上“审阅”期间,唯有他一人表示反对,他以书面形式写了详细的反对意见并提出正面建议:一,令黄石人骄傲的唐朝张志和的白鹭未必飞到了黄石。二,方案中设计的大桥雕塑不伦不类,白鹭“飞”不起来。三,作为“矿冶名城”的黄石桥头应该雕塑一匹铜飞马。奈何!最后仍是鹭为马。黄老师建议在黄石某地高高竖座大牌坊,大书“天下第一铜都”,彰显黄石特色与豪气;在铁山某个山岩上,大书“铁山”二字,让中国现代钢铁工业的发祥地“铁山”撞入眼帘,“铁”入千千万万过路人的心坎。怪哉!“铜都”“铁山”未上榜,惊瞥“虎”字李家坊。
“敢负苍穹舒素抱,欲穷沧海快平生”,最值得世人称道的,是黄瑞云先生保护黄石铜绿山古铜矿遗址做出的贡献!
已经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黄石铜绿山古铜矿遗址,距今已有三千多年历史;1973年发现,1982年批准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1984年建立古铜矿遗址博物馆。岂料,到了1989年,铜绿山古铜矿遗址险遭搬迁的厄运!为了开采遗址下丰富的铜矿,为了他们的孔方兄,矿冶部门竟做通了国家文物局一位副局长的工作,并从北京请来五六十位专家,由此位副局长主持,于1989年11月17日,在黄石海观山新建成的四号楼,声势浩大堂而皇之地召开“铜绿山古铜矿遗址搬迁论证会”(黄石市主要领导事觉不妥,大都回避,并未参加);会上,你方唱罢我登场,专家们以各种专业的权威的“论证”,主张搬迁;可钦可佩的是,在逆流为主流的会场,有三位先生(我们应当记住他们:湖北省文化厅当时退休副厅长孙轶青,黄石市博物馆时任馆长周保全,市人大副主任黄瑞云教授)坚决反对搬迁,主张必须而且只能原地不动地保护遗址!连开三天的论证会,你来我往,你证我驳,你道我魔,双方唇枪舌剑,由声色不露心平气和,到声色俱厉心急气烈,火药味十足;“你们,这不是保护文物,恰恰是破坏文物!你们,将愧对子孙后代!”——黄先生从舌面挤压出来的截截湘音,直刺心魂,会场一时无声。心感不妙,主持人国文局副局长干脆搞投票表决,论证会当然以七十多票赞成对五票反对的绝对优势通过“遗址搬迁方案”而“圆满”结束。
曾记否,中国建筑之父文物保护专家梁思成与陈占祥力保北京古城墙、古建筑,奋笔疾书:古迹不是某个民族的,而是全人类文明的结晶;眼见城墙、古迹被拆,扼腕兮,仰天长叹!现如今,建国已久,文化意识,文明建设,执政能力,已非昔日可比,岂能重蹈覆辙!黄先生当即给这位副局长写信:“矿冶部门的人站在他们职业的立场上,主张搬掉这个遗址情有可原,你作为全国文物局副局长也推动这一主张就无法理解,甚至无法原谅!”字里行间,忧愤之情偾张。他接着给黄石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写信《铜绿山古铜矿遗址不能搬迁!》;又给《黄石日报》《湖北日报》写信,熟料石沉大海……先生不气馁,尤不服气,又给《人民日报》写信,其言凿凿,其理盈盈,忧时怀远,情真意切,催人行动!《人民日报》随即转给了新华社;不久,新华社发了内参;先生得知,精神大振,又把文章寄给了湖北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四大家领导。
保护遗址,会上义正辞严,会下苦心相阻,事情波诡云谲,扣人心扉。终于,时任省长黄知真批示“铜绿山古铜矿遗址应该原地保存。”(详情可参看黄瑞云文《一段关于保护铜绿山古铜矿遗址的回忆》)——心悬大石终落地,善莫大焉!此时此刻,我再次向他们——黄省长和黄教授合手致谢,举手敬礼!
学者当官,官不喜欢;学人之心酬官之难,己心亦不欢。有意无意揭了人的面,忤了人的意,露出小九九,他还是照做照干;我对他足入官场的微言早已变为惊喜钦佩的容颜。黄先生保护铜绿山古铜矿遗址,“功在当代,利在千秋”,理应在铜绿山给他塑一座铜像,像座刻其事,记其功,让学者有鉴,来者有学;遗址添小景,物与人相映,故事幽深,何乐而不为?
那不是黄瑞云老师吗?日出时分,他常在湖师的广场上散步,优雅的,质朴的,高高的……